[安徒生] 姨媽
時間:2022-10-08 03:05:17
[安徒生] 姨媽
你真應(yīng)該認(rèn)識姨媽!她真可愛!是啊,就是說她的可愛不是人們通常理解的那種可愛。她很甜很和藹,有自己獨特的令人覺得有趣的地方。若是有人想閑聊點什么,想找個人尋尋開心,那么她便可以是人們閑談?wù)f笑的對象。她可以被編進(jìn)戲里,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就是為了戲院和一切與戲院有關(guān)的事而活在世上的。她是一個很慈善的人,可是經(jīng)紀(jì)人法布,姨媽把他叫做狗兒子①的那位卻說她是一個戲迷?!皯蛟菏俏业膶W(xué)校,”她說道,“是我的知識的源泉。從那里我有機會重溫圣經(jīng)的歷史:‘摩西’②,‘約瑟和他的眾兄弟’③等等,都是歌劇了!從戲院里我學(xué)習(xí)了世界歷史、地理和人文知識!我從法國的戲劇里知道了巴黎的生活――下流,可是非常有趣!看了《呂格勃一家》④后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那個男人為了贏得那個年輕戀人竟然飲毒自殺!――是啊,在過去五十年我連續(xù)買全票⑤,這期間我哭過多少回??!”姨媽熟知每一出戲,每一個場景,每一個要上場或者上過場的人物。只有在戲劇上演的那九個月她才真正活著。夏季要是戲院沒有演出⑥,那段時間會使她變老,而一場持續(xù)到半夜以后的演出則又延長了她的生命。她不像其他人那樣說:“春天來了,鸛已經(jīng)回來了!”“報紙上說第一批草莓上市了?!彼沁@樣宣告秋天的來臨的:“你瞧見了戲院又在預(yù)售全年的包廂票了嗎?演出開始了?!? 她按照一所住房距戲院的遠(yuǎn)近來衡量它的價值和它位置的好壞。從戲院背面的那條小街搬到距戲院稍遠(yuǎn)一些、對面又沒有人家的那條大街,對她是一件傷心事。 “在家里我的窗子就該是我在戲院里的包廂!你不能總是坐著想自己的事,你得看看人。可是現(xiàn)在我就好像搬到了鄉(xiāng)下。若是我想看看人,我得走進(jìn)廚房,爬在洗碗槽上,這樣才能看見對面的鄰居??墒牵易≡谀菞l小街的時候,我可以直接望到那個賣麻的商人的家里,上戲院只消走三步??涩F(xiàn)在,我得邁三千個大步了?!? 姨媽也有生病的時候,可是不管她病得多厲害,她是不會忽略戲劇的。一天,她的醫(yī)生囑咐她,讓她晚上在腳上敷些舊發(fā)面起子⑦,她照他的話辦了,可是她卻雇車去了戲院,腳上敷著發(fā)面起子坐在那兒看戲。要是她病故在那兒,她一定覺得很幸福。曹瓦爾森⑧就是死在戲院里的,她管這個叫作“幸福的死”。 如果天國里沒有一座戲院,她一定很難想象出天國的富裕。當(dāng)然沒有誰對我們承諾過,可是不難設(shè)想,先逝的許多杰出的男女演員,總該有一個繼續(xù)活動的場所的。 姨媽有一根從戲院通到她的屋子里的電線,每個星期天喝咖啡的時候,電報便來了。她的電線便是“戲院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那個指揮道具布景、幕啟或幕落的人。 從他那里,她事前就得知要上演的戲的簡單扼要的評介。莎士比亞的《暴風(fēng)雨》⑨被他稱為“一出瞎胡鬧的東西!有那么多東西要搬上臺,而且戲一開始便要用水!”也就是說,波濤滾滾的場面太過分了。相反,如果一出戲的五幕都使用同一個房間布景的話,他便說這出戲很合理,寫得好,這是一出能讓他休息的戲,不用換布景便能自動地演下去。 早些時候,也就是姨媽稱之為三十多年以前的時候,她和剛才提到的西沃森先生都還年輕。那時他已經(jīng)在戲院布景部了,她把他叫作她的“恩人”。當(dāng)時有這樣一個習(xí)慣,在城市唯一的大戲院里演晚場的時候,觀眾也可以坐到舞臺頂上;每個布景工人都控制著一兩個位置。那上面常常坐滿了人,都是很體面的人。據(jù)說其中有將軍夫人,有貿(mào)易參事夫人。在幕后從上往下看,能知道幕落時臺上的人怎樣走動或者怎樣站著,這是很有趣的事情。 姨媽曾經(jīng)坐上去過幾回,在那里看過悲劇和芭蕾舞,因為在這種演出中,最重要的角色登臺的時候,從頂上往下看最有趣。在上面你坐在黑暗中,大部分人帶著晚飯去。有一回,有三個蘋果和一個夾著香腸的黃油面包掉下去,掉到烏戈林諾的監(jiān)獄里⑩――獄里的人是要餓死的。這引起了觀眾的哄堂大笑。那塊夾香腸的黃油面包成了戲院經(jīng)理后來絕對禁止人們在臺頂上看戲的最重要的原因。 “但是我卻去了三十七次,”姨媽說道,“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西沃森先生?!? 臺頂上允許觀眾去的最后一次晚場演出上演的是《所羅門的判決》⑾。姨媽記得很清楚。她靠她的恩人西沃森先生給經(jīng)紀(jì)人法布搞到了一張門票,盡管他不配得到,因為他不斷地嘲笑戲院,盡說諷刺話;不過她現(xiàn)在給他弄到臺頂上去。他想“倒看”這出戲,這是他自己的話。這話很像他本人,姨媽說道。 于是他從上往下看了《所羅門的判決》,而且睡著了;人們真以為他參加了一次盛大的晚宴多喝了幾杯。他睡著了,而且被關(guān)在里面,在戲院頂上坐著睡過了黑夜。他醒過來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可是姨媽根本不相信他:《所羅門的判決》已經(jīng)演完了,全場的燈火都熄了,所有的人――坐在上面和下邊的人,都散去了。不過緊接著開始了真正的喜劇“尾聲”,這是最有味道的,經(jīng)紀(jì)人說道。道具都活了起來!那判決并不是所羅門做出來的。不是的,那是在演“戲院的判決日”。經(jīng)紀(jì)人法布竟然敢說出這種話叫姨媽相信,那是對姨媽把他弄到舞臺頂上去的感謝。 是啊,經(jīng)紀(jì)人所說的聽起來夠可笑的。但是他的話里卻暗含著惡意和譏諷。 “上面很黑,”經(jīng)紀(jì)人說道,“不過接著偉大的魔法表演‘戲院的判決日’開始了。收票人站在門前,每位觀眾都必須出示他的品行證明書,看看他是該空手呢還是該綁上手進(jìn)去,是戴著口套呢還是不戴口套進(jìn)去。演出開始以后才遲到的人們,以及那些經(jīng)常不遵守時間不可救藥的年輕人都被捆在外面,在他們的腳下還要貼上氈鞋墊,待到下一幕開演時才讓進(jìn)去,還要戴上口套?!畱蛟旱呐袥Q日’便開始演了?!薄昂喼笔巧系鄱枷氩坏降膼阂庵袀?!”姨媽說道。 布景畫家若是想上天,得沿著他自己畫的梯子爬上去??墒钦l也不可能沿著這樣一條梯子爬上去,這從根本上違反透視學(xué)原理。如果布景工人想上天的話,那可憐人必須把費了很大力氣擺錯地方的花木和房子擺到正確的位置上,而且必須在雞鳴之前。法布先生得試試自己是不是能上去。他所講到的演出陣容,喜劇演員也好,悲劇演員也罷,歌劇演員也好,舞蹈演員也罷,都被法布先生――這狗兒子,說得一踏糊涂!他不配坐在舞臺頂上,姨媽不愿把他的話掛在自己的嘴邊。但他把說過的這些全都寫了下來,這狗兒子!在他死后還要印出來,死前不行;他不愿被剝皮。 姨媽只有一次在她的幸福的廟宇――戲院里――感到驚恐和不安。那是一個冬日,那種白天只有兩個鐘頭的灰暗日子。天空刮著寒風(fēng),下著雪,可是姨媽還要去劇院。他們演的是《赫爾曼·馮·翁拿》⑿,外加一個小歌劇、一個大型芭蕾舞、一段開場白和一段尾聲;演出要持續(xù)到深夜。姨媽得到戲院去,她的房客借給她一雙雪靴,是里外都襯了皮毛的那種;那靴子一直遮住了她的小腿。 她來到戲院,坐進(jìn)包廂;靴子很暖和,她沒有脫。突然有人喊失火了⒀,一塊幕布冒了煙,頂樓上也冒了煙;戲場里可怕地騷動起來。人們蜂擁地往外跑;姨媽的包廂是最后一個,――“從二層左邊看布景最好,”她這么說,“從皇室的包廂那邊看,布景布置得最美麗。”――姨媽要跑出去,她前面的人在恐慌中不留神把門關(guān)上了。姨媽坐在那里,她出不來,也進(jìn)不去,也就是說進(jìn)不到隔壁的那個包廂里去,中間的隔斷太高了。她大聲地喊著,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她從她那層樓往下看,下面已經(jīng)空了。樓層不高,而且離她不遠(yuǎn);在驚恐中她忽然年輕輕盈起來。她想跳下去,一只腳也已經(jīng)邁過了圍欄,另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她像騎馬似地跨在那里。她衣著漂亮,是花裙子,一條長長的腿在外面懸著,腳上穿著碩大的雪靴,真是好看!這時她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聲音也被人聽到了,她被救了出來,沒被困在里面,因為戲院的火沒有燒起來。 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紀(jì)念的一個晚上,她這么說,很高興她沒有辦法看見自己,否則她將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的恩人,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依然每個星期天都到她那里去,但是從這個星期日到下一個星期日是很長的。近來她在一個星期的中間找了一個女孩子來“吃剩飯”,也就是說來享受當(dāng)天晚餐剩下的東西。那是芭蕾舞班子里的一個小女孩,她也需要食物。小家伙扮演小妖和小僮;最難扮的角色是《魔笛》⒁中的獅子的后腿,不過她長高后又演了獅子的前腿。她演前腿這個角色只掙三角錢,可是演后腿卻可以掙一塊銀幣;不過那樣一來,她得弓著身子,沒辦法呼吸新鮮空氣。姨媽覺得知道這些事是很有味道的。 她本來值得有與戲院一樣長的壽命,但是她沒有堅持活下來。她也沒有死在戲院里,而是體面地光榮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病故的。她彌留之際的話是很清晰的,她問道:“明天他們上演什么?” 她病故以后,遺留下了大約五百塊銀幣;我們是根據(jù)二十塊銀幣的利息推算出來的。姨媽決定用它為一位正直但沒有家室的老姑娘設(shè)一筆獎金,專門用來每年預(yù)定每個星期六二層樓左邊的一個座位,因為這一天的演出節(jié)目最好,享受這筆獎金只有一個條件,這位每星期六去劇院的人必須想念著躺在墓里的姨媽。 這是姨媽的宗教信仰。 ①這里“狗兒子”的丹麥原文是